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衛陵並不知遺詔的事, 應當是皇帝藏得太深,不若他安插在宮裏的人,會沒有一點消息。

但在前世他接手鎮國公府後,也早已明白了。

現在的皇帝, 從來想除掉的只有衛家, 而非整個太子黨。

其眼中的衛家擁兵自重, 擔懼軟弱的太子登基後, 會被脅迫君權旁落, 甚至衛家謀權篡位, 改換朝代。

猶如大燕建朝,便是武將謀得天下。

這是二十年間以來, 君臣都心知肚明的事。

但卷入了爭權奪勢的漩渦, 只要衛家有片刻的松懈, 乃至想要放權, 無異於自掘墳墓。

起初的外室禍端,拔出了部分衛家在朝廷中的勢力, 衛度被奪職在家;後來的黃源府匪患爆發,又去了他長兄和董家的勢力;最後北疆與狄羌的戰役,父親因卸甲風病逝, 才算是止步。

父親臨終前, 雙目渾濁地再也看不清任何東西,無力的手似千鈞重, 壓在他的肩膀上, 言說:“此後你只需做一件事, 守住北疆, 不讓狄羌南下,便是守住了衛家。”

“記住, 太子以後為君,你始終是臣,不要將衛家的將來寄放在他的身上。”

他記住了,從目睹父親閉眼的那一刻起,便牢牢地鐫刻進心中。

倘若他拿不出足夠的實力,讓狄羌撤敵,令皇帝和那些大臣信服。

他從北疆的戰場退下來時,就是衛家被徹底除去時。

被腥臭血肉浸泡的他,也不會全信太子傳遞來的那些信,所謂皇帝又降旨責罰了哪個太子黨的官員,寵信上折參議的六皇子。

日覆一日的陰謀熏染裏,他清楚這些不過是皇帝的制衡手段。

無論是以六皇子為矛,要廢黜太子;還是扶持溫家,擢升秦令筠等人;亦還是讓傅氏女為六皇子妃,提拔同是武將的傅元晉,不過都是為破開太子背後的衛家。

太子為嫡出正統,自幼被教導為君之道。

廢太子之言,那些內閣閣臣是否人人皆信?還是在暗中察看。

終在衛家只剩他一人獨撐時,北疆只能由他駐守,皇帝暫時放過了他,反將他當作一把刀,去殺這些年站於六皇子黨派的官員,給太子將來的登基,掃除最後的障礙。

王壬清的天命言論,只會讓那些深藏的六皇子黨露出身形,好被屠戮。

正如最後一次離開京城前。

禦書房內,身體虛弱的皇帝倚在案上,對他說:“鴻漸啊,你一定要為朕守住北疆。”

他只能跪在真正謀殺父兄的仇人面前,頭磕金磚,聲無波動地應道:“臣,謹遵陛下之命。”

他疲憊至極,一面要應付狄羌,一面還要應付六皇子黨的人。

他別無選擇,只能一條路走下去。

若是太子並非下一代君主,衛家絕無生存之機。

有時也會自嘲,自己是否還有命活到最後。

每當那時,孤燈之下,他會拿出那些從京城送來的密信。

他不再寫信給她,但還是想看看她最近又做了些什麽,和許執去了哪裏玩,過得高不高興。

一日日算著,離她大婚還有多少日子,她會穿著嫁衣,去做許執的妻子。

會笑地在那人的懷裏,親昵地叫那人夫君。

這個念頭冒出,心臟一陣接一陣的窒息麻痹,痛得他彎下了腰。

腰側被敵人用刀砍中的傷病發作,血潸潸地流出,濕透了紗布。

……

她低垂眼眸,手指緩慢地,摩挲著他的腰側。

輕柔地仿若一片薄紗,被春風吹地飄動,搖曳過他袒露的肌膚。

數次的紅塵共枕,她知道了每次摸他這裏,他更會觸動。

衛陵握住那截細腰的手一頓,仰望身上的她,喉結滾了滾,緊繃著下頜,眸色深暗。

“別摸這處。”

他的聲音有些啞了。

但她就似沒聽到,固執地將手貼著他,像一尾魚,游弋地滑動在泛著漣漪的水聲中。

於是他松開了禁錮她的手,驟然失重,讓她陡然蹙緊細眉,咬緊了唇。

俯望著他,濕潤的眸中有淡淡的委屈。

卻也有渴求,想要從他這裏得到疼痛。

衛陵一霎痛入心扉,起身後,將整個跪坐的人抱在懷裏。

側首去親吻她的臉。

“三表哥,三表哥……”

她的雙臂勾纏上他的脖子,一聲聲地喚著他,在他吻到唇上時,張開嘴任他肆意妄為,也任他覆身而下。

這回,換他俯視她,每一個神情,都映入他的眼中。

遺詔的事,他並未聽過。

但已經猜出是她從傅元晉那裏得知,這般密事,不可能從別處獲知。

那麽此刻她想要他,是否那時,也是……

他不敢去想,卻又不得不想。

也在滿足著她。

夜色深沈,帳內悶熱。

這一晚,他們行過四場。

而後他抱著她去沐浴擦洗,回到床上後,她依偎在他的懷裏,閉著眼問了一句:“三表哥,這世都會好的,不會再是前世的結局,是不是?”

她總是喜歡問他這個,每次,他都不厭其煩地回答她。

這回,衛陵依然點頭,輕撫她的後背,語調懶意笑道:“會的,等一切結束後,我們就回家。”

在這句話落後,她很快睡了過去。

他感受到她綿勻的呼吸聲,輕輕地落在他的胸口。

*

月落日升,新的一日來臨,也是今年的最後一日。

除夕佳節,恰好天不落雪,院子外,幾個丫鬟正持掃帚掃昨夜的小雪。

曦珠醒來時,帳子外天光大亮。

枕邊早已沒人,他起床t去了,並沒叫醒她。

呆呆地靠坐在床頭,還未從睡夢中回神。

倏然地,想起自己還有事做,公府的那些賬還未看完,明日要交給姨母;也有各處的管事,要來她這裏問事。

登時睜大了眼,清醒過來。

昨夜鬧得太晚,忘了讓他叫她起床。

懊悔地撩開紗帳掛到鉤子上,著急穿鞋下床,揀過木施上的外衫披上,走出了內室,卻見他正端坐在外廳的紅木桌前,面前堆著一摞賬本。

正是姨母托給她的那些。

他微低著頭,一邊翻著頁,另只手拿筆,時不時提筆勾圈。

聞聽細碎的動靜,他偏過頭看向她。

衛陵見她披散長發,臉上一副朦朧困倦的模樣,眸中含笑,道:“困的話再去睡會,這些事我來做。”

這些日她為公府的事,忙碌操勞,現他既不去軍督局,她就好好歇息。至於這些賬,他是能看懂的。

曦珠走過去,翻看起他正作記的賬。

不過幾頁,整整齊齊,沒一處錯漏。

也是,之前藏香居失火,他還幫她算過賬,且算得極快。

她放心下來,嗯了聲,道:“我睡不著了,去洗漱後,過來和你一起看。”

轉頭朝外喚人。

衛陵正要再叫她去睡,不過才巳時兩刻。

或是她肚子餓了,要先吃些東西,待要開口問,見她已叫青墜進來,只得作罷。

往日三爺和夫人在屋裏,青墜不會往跟前湊。

只要叫她了,她才會進來。

她趕快送來熱水。

湢室內,曦珠洗臉時,聽青墜說蓉娘正閑與園子的兩個婆子嘮嗑,笑了笑。她親近的人能自在,過得好便行。

讓青墜去拿些吃的來,她沒什麽胃口,隨便一碗粥就好。

但聽到問:“三爺也還沒吃,我去取兩份過來?”

她一楞,隨即又要碟油餅、陽春面和兩碗醪糟蛋湯。

這幾日,她發覺他喜歡吃醪糟這種東西。

將帕子放進水裏搓洗,擰幹後掛到面架上,走回妝臺前擦臉梳發。

見那摞賬正被他,擺放到榻上的桌子。

方才是怕翻頁的聲響,驚醒熟睡的她,才會到外廳去。

這會她醒了,自然想搬回來。

對著銅鏡裏,他看過來的笑眼,曦珠了然地彎眸,在掌心搓熱化去膏脂,往臉腮塗抹。

濃郁的牡丹花香氣中,隨口問道:“都這麽晚了,你不餓的,偏要等我起了才用膳?”

衛陵脫鞋坐到榻上,回首再將賬翻看,回道:“不算晚,況且我沒覺得餓。”

曦珠笑笑,又拿起玉梳,將長發順著梳透,隨便挽個發髻,插支珍珠簪,松松垂在腦後。

側首時,看到隱在領子裏的青痕。

起身走到榻邊,再坐下,與他看過幾頁賬。

青墜送來膳食,不知是早膳,還是午膳了。

兩人吃過後,又接著看那些賬本。其間有幾個管事來問府上的事務,眼見三爺在旁邊,更是恭敬地不敢多動。

倘若只有一個人,曦珠也能看完這摞賬,只是要晚些時候。

但兩個人,顯然快上許多。

在下晌未時,已全部閱過。

酉時要到嘉樂堂,一大家人吃除夕飯。

還有兩個時辰,無事可做。

遠處隱約傳來爆竹的劈啪炸響和歡笑聲,正是過年的熱鬧聲音。

衛陵轉見窗上空白,去取來一疊紅紙和剪刀,預備剪些窗花貼上去,增些喜慶紅色。

重生的那一年,他要隨家人去宮宴,只能夜深時,偷摸回來找她。

去年,因為戰事困於北疆,更是不能與她團聚。

這年,他終於可以和她在一起過年了。

“想要什麽花樣的?”

他笑看她,問道。

曦珠手撐著腮,疑道:“什麽都可以嗎?”

“自然,只要表妹想要的,我都可以剪得出來。”

衛陵以為她要的是極覆雜的圖案,但想來難不倒他。

曦珠“哦”了聲,笑眼盈盈地望著他,輕快道:“那麻煩三表哥剪一個我,這應該不難吧?”

“好。”

衛陵應聲低下頭,拿起剪子,先將紅紙裁成巴掌大,捏著轉動,細致地剪起來。

他垂眸專註於手裏的事,不再擡頭看她一眼。

但她的樣子,早就刻入了他的心裏,他的腦中。

不需要多加思索,鋒利的刃沿著艷色的薄紙,就將她日漸圓潤的臉形、明媚瑰麗的眉眼、額前的碎發、松挽的發髻、修長的脖頸……都一一地從紙中鉆剪出來。

是她如今十七歲的模樣。

倘若她要更之前的,她十六歲、她十五歲,他也可以剪出。

甚至將來十八歲,他也可以剪得出來。

但他不會剪,更不會送給她。

在他的記憶裏,無論前世今生,她的容貌其實並無多大變化,只是隨著春秋的輪轉,多了些豐韻的感覺。

只有前世的最後見面,她終於枯萎衰落,問他,她是不是不如以前好看了。

怎麽會不好看?

只要是她,不管變成什麽樣子,在他心中,她永遠都會是最好看的。

衛陵在剪了一張她面容溫柔、眸子攜笑的小像後。

接著剪了第二張,是她今早起床,眼皮耷拉、發絲淩亂地炸毛,還有些犯困的姿態。

剪子落在紙上的輕微聲音,讓他邊剪著另一個她,邊禁不住笑出聲。

曦珠小心舉著第一張在看,感慨剪的好像,不由揚起唇,正要誇誇他。

聽到他的笑,轉目見從他手中,脫出的另一張小像,自己的“醜樣”,她忙地探身,隔著小桌要搶過來。

“你剪這個做什麽?”

衛陵迅速將身體朝後仰,忙把剪刀閃開,怕傷了她。

躲開了她的撲抓,又挑眉道:“等等,我剪好再給你。”

還差最後一處。

他仰靠在引枕上,擡高手臂,對著從窗外滲進的光,把她微撇的嘴角剪出。

她並無起床氣,但剛醒時,常常呆楞,沒什麽神情,比起視於人前的樣子,好似懶洋洋地生氣。

嘴角是朝下撇的,翹起飽滿的唇瓣。

總讓他忍不住,想去咬她一口。

剪好了,衛陵半瞇著眼笑,把第二張小像遞給她。

“表妹看看,像不像你?”

曦珠接了過來,一壁有些氣他剪她這個模樣,一壁心裏冒湧出酸意。

從動剪子開始,他就沒看過她,卻能剪得這般像。

“像不像?”他又問。

“嗯。”

曦珠眨了眨眼,將兩張紅色的小像擺在一起。

看著它們,又擡眸看向對面笑著的他,躬著脖頸,又在裁紙動剪,做第三張小像。

但還是問她:“還要不要?”

曦珠彎眸點頭道:“要,你再給我剪幾張。”

衛陵聽她的話,認真地剪了一張又一張小像,全是她的樣子。

好似每一個她,都從他翻動的手中“脫胎”。

上癮般,要將所有神情的她,都剪出來。

但唯獨沒有剪她難過傷心的樣子。

他只希望此後餘生,她能開心度過每一日。

清脆的聲音中,剪刀緩慢地劃割開紙,衛陵又一次告訴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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